那黄铜一样耀眼的光芒

2023-09-25 16:26:44  来源:云岭先锋网

关于小绿汁,关于易门铜矿,那些讲不完的故事,留存在历史的长河中。恒久而持重,有着黄铜一样的质地。在彝语里,绿汁江是由“潞兹啦”演变而来,意译为“石壁陡峭的江河”。目光,从平缓清澈的水面往上移动,绿汁江两岸,石壁陡峭,泛着金属耀眼的光泽。江底的水,与两岸的山,是完全不同的气质。二月的水流,舒缓平静。两岸的山,却不受季节的影响,天阴天晴,雨季旱季,千百年来,一样陡峭耸立。生得威猛一些的,横切面,呈现出刀口一般的锋利。

水养山,山亦养水。山水,共同养育的却是生活于此的人们。有了人,便有了故事。

绿汁镇很小,但是,在当年,它的繁华,是被老一辈矿工说起来,就甚为骄傲的地方。它是中国近现代工业革命一个无法绕过去的历史坐标。绿汁江畔,来自祖国四面八方的一代矿山人,他们所书写和讲述的故事。绿汁江的水一样,源远流长。在小绿汁,故事的底色呈现出金黄,泛着金属的硬度,厚实而有重量。

对于第一代矿工而言,小绿汁并不是他们的故乡。但是,并不影响他们在这里生长出许许多多的故事。更不影响他们的子女成为矿二代、矿三代。一个故事套着另一故事——江畔、矿山、医院、学校、专家楼、小绿汁电影院……矿坑里开采铜矿的工人、给矿工们做手术的医生,绿汁电影院放映的一场电影……

历史还要往前再推移,故事开始的时间,比我们眼前看到的厂房、街道、专家楼、电影院还要早。

易门矿区,是云南省古老铜矿区之一,开采历史悠久。据《重印李修云南通志》及清乾隆《续修易门县志》记载,这里的铜矿开采,早在明朝万历年间就已有一定规模。自明、清、民国以来,几经兴衰,与国家和民族的命运紧密相连。

为满足国民经济建设的需要,1952年11月6日,中央人民政府重工业部在工矿会议上决定成立“中央重工业部有色金属工业管理局易门铜矿”。1953年1月,易门铜矿正式成立,被列为国家“一五”计划重点项目,入列156个苏联援建项目。巅峰时期有3万余名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们在这片土地上挥洒青春与汗水,铭刻下三代奋斗者在绿汁江畔接力发展工业、创造辉煌的历程。

绿汁江畔,那一个个鲜活生命的初心与守望,理想与追求,为我们提供,并见证着一个火热的时代。

空中俯瞰,一条盘山公路弯弯绕绕,由72道拐、108道弯组成。这条路连接着外面的世界,通向上海、福建、江苏、成都、湖南、四川、广东、南京……甚至苏联。

当年,全国各地多少人才精英,就是经过72道拐、108道弯聚集到易门铜矿。吴锦秋,江苏沙洲县人,1966年8月毕业于清华大学电机工程系。古长江,成都人,1955年毕业于东北工学院……职工医院的两名医生,人称“大陈”的外科主任陈纪勋,人称“大金”的内科主任金景新,均毕业于上海市圣约翰大学医学院。此外,有三名老红军,分别是1936年2月参加东北抗联的王乃武,1937年5月参加革命工作的安平川和阎正玉。

大陈和大金,这两个在上海长大,均毕业于上海市圣约翰大学医学院的高材生,为了支持边疆建设,1953年2月,28岁的大陈和24岁的大金放弃上海优越的工作环境和工作待遇,毅然决然地来到了云南。大陈还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和怀孕8个月的妻子。和大陈和大金同行的,还有同班的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。

一路上,他们车马劳顿,几经辗转,来到了绿汁江畔。2月的绿汁江,流水舒缓。阳光下,像是大地上一把会流动的闪着亮光的手术刀,凛然耀眼。江,劈开峡谷,黄铜质地的大山在阳光下闪着金光。站在绿汁江畔,大陈和大金两人的内心里涌动着一股巨大的力量。眼前的大山,一座连着一座,山肚子里,全是铜矿。他们即将在这里,开启金灿灿、崭新的人生。他们的人生,即将如黄铜的颜色一样耀眼。

从此,从手术台到病房,再从病房到手术台,便是大陈和大金来来回回走了40年的路。40年间,他们为一个个病人,做了无以计数的手术。结肠癌、肾结石、前列腺切除、上额囊肿……40年间,他们治愈了许多的病人,除了矿工,还有附近远道而来的村民。医生和病人,这不同的两个群体,因为对于生命的珍爱而赋予了共同的质地。爱、理想和奉献,让尘世间不同的人成为一个命运共同体,并结成友爱的同盟。

易门铜矿于1953年1月成立,同期成立了303勘探队卫生科,由303勘察队和部队上转业而来的医护人员组成,一共有10多个人,他们来自祖国的四面八方。当时,卫生科建在三家厂的江西一栋二层的木板楼房里,面积72平方米。楼下,是门诊。楼上,是病房和手术室。战地医院一般。

在江西的这栋小楼上,卫生科的医务人员为来自双柏的一个患者成功做了膀胱结石术。这是303勘探队卫生科所做的第一例手术。由于医疗条件有限,医务人员用纱布把手术室四周围起来,就是手术室了。放一张木床,就是手术台了。消毒设备是把一个瓶子吊在房顶,利用虹吸效应,进行洗手等消毒。如此条件下,他们却成功完成了手术。一个简陋房间、几个医生、一张床、一个瓶子,足够了。至于其他,是精神的力量,或者说初心使然,庄严而又朴素。

在303勘探队卫生科,大陈和大金既看门诊,又做手术。两人不分彼此,配合默契。矿上的医生和患者,都习惯称他们为“金陈”。

1953年下半年,卫生科购置了一些医疗器具,其中还有一台捷克斯诺伐克产的手提式X光机。一位职工家属就是通过X光机器,及时发现了结核性心肌炎。1954年,卫生科从江西搬到江东的山字型建筑中,总共有300平方米。卫生科旁边,是学校。再后来,从重庆、武汉等地医学院分来一些毕业生,矿山的医疗队伍逐渐充实壮大。

1956年,大陈利用到母校上海仁济医院进修的机会,选修了普外、骨科、妇产科、泌尿、五官科等。学业完成,本可以留在上海,大陈再次选择了离开,回到了绿汁镇。绿汁镇属于他,他也属于绿汁镇。这片土地是他生命的第二家园,他挚爱着绿汁镇。绿汁镇,关乎着中国近代重工业发展的未来,也关乎着生活在矿区的几万人的生命健康,他们健康了,矿区才能磅礴发展。

大陈原本是有机会调到省冶金局昆明局卫生处工作的,他拒绝了。面对领导的关心,大陈只说了一句朴实而有重量的话:“前些年耽误了时间,我要把有生之年献给矿山。”

2015年10月17日,大陈和大金回到母校,参加上海圣约翰大学第11届世界校友联谊会。大陈站在人群中,满头银发。他的身后,也大多是满头银发者。能让时间老去的,只是身体,也唯有身体。信仰、精神、力量,以及初心,是不会老去的。大陈站在人群中,拍了一张照片。脸庞上,他的法令纹更深了,两个大眼袋上面的眼眸,却笃定坚贞。这一天,大陈和大金,两位相伴了半辈子情同手足的兄弟,搀扶着合影。照片中,越过镜头,他们望向远方。远方有多远?在他们的心中,小绿汁就是最远的远方。抵达小绿汁,便到了。照片中,这两个来自大上海的高材生,老了,仍然有着温情而硬朗的面部线条。

这些泛黄的老照片,叙述着一代矿医的一个个故事。背着药箱的大陈,戴着博士帽的大金,和儿子一起回到小绿汁的大陈,握着话筒讲话的大金,给医生们上解剖课的大金,和妻子范丽姝白头偕老的大金……一张张老照片,讲述着一代矿医一个个鲜活的故事。

303勘探队职工医院较早的一张合家欢,拍摄于1956年3月的某一天,15位穿着白大褂的矿医,他们是陈纪勋、金景新、罗德寿、吴海乾、张志坚、彭祥、张佩英、杨国华、刘曼丽、魏慕云、李庚丽、沈正芳、杨惠馨、米月华、郑素丽。

这张合家欢的背景,是一面土墼墙。前排的女医生,戴着护士帽,清一色的方口布鞋。后排的男医生,身板挺直,眼眸泛光。其中的一个医生,戴一副黑框眼镜,一缕黑发,被风扬了起来。从儒雅的姿态,可以看出,便是大金。站在大金身旁的大陈,面带微笑,有着一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。

绿汁江畔,木棉花开了又谢,谢了又开。

像大金和大陈一样,这些来自祖国四面八方的建设者们,把一腔热情留给了小绿汁。他们在小绿汁生根发芽,开枝散叶。形成了独特的矿区文化。矿腔,就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矿区文化的代表性象征,杂糅了上海、福建、江苏、成都、湖南、四川、广东、南京……舌尖往上轻轻一卷,亲切温暖中,带着铜矿人特有的骄傲。小囡小囡快快长,长大嫁到303队三家厂。三天一吃肉,五天一关饷。当年,矿山周边的俏姑娘,都企盼能嫁到矿上,好让自己的后代,一开口,唇齿相碰,说出的是一口标准的矿腔。说话的时候,微微昂起的下巴,带着自信骄傲的神情。矿腔,这是铜矿人身份的象征。当年来自祖国大江南北的建设者们,结了婚的,携儿带女,没结婚的,在矿上组建了家庭,他们来到绿汁镇,投入到了火热的工业生产建设中。再后来,他们的子女儿孙们,成为了矿二代、矿三代,开口说出的都是一口标准的矿腔。

电影院、灯光球场、工人俱乐部、新华书店、矿区学校、街道,一切恍若隔世,一切又亲切温暖。苏联专家楼的红砖墙隐没在高大的木棉花影下,风中,肥厚而新鲜的花瓣,散发出饱满汁液的芳香。

1976年,绿汁镇盖起了一座可以容纳1314人的电影院。绿汁电影院,作为易门铜矿的一个特殊标识,是返回故事现场最具体的场所。

让我们回到20世纪70年代绿汁镇的灯光球场,去看一场充满着颗粒感的胶片老电影吧。

这个夜晚,人群汹涌,灯光璀璨。电影院正在放一场由北林谷荣等领衔主演的日本电影《一个女矿工》。电影讲述了一个叫小夜的日本农村妇女,由于生活逼迫,当了一名女矿工。她在矿山上耗尽了一生的精力,结果还被开除。她的二儿子是一个坚强的矿工,为了反抗残酷的压迫与剥削,团结矿工们英勇斗争,最终取得了胜利。

荧幕上,小夜双手叉腰,目光坚毅,她的内心已经没有伤口了,反抗最终取得了胜利。

当年,绿汁镇被称为“小香港”,响当当,泛着黄铜一样的金属光泽。来自上海、江苏等全国各地的矿工,给藏在大山中的绿汁镇带来了许多洋气的玩场。比如,上海女人单手反翘端一个盘子,婀娜多姿地从人群中走来,那派头,让矿工们的骨头又酥又软;穿衣讲究的,衣服上的纽扣用同色系的布包起来。更讲究的,衬衣领上垫一个雪白的毛线织的假领,脏了,就单独取下来清洗。

晚上,劳累一天的矿工们,从矿井里上来,脱下工装,换上干净整洁的衣服,洗漱收拾一番,聚集在灯光球场上。爱美的女人们,会涂上雪花膏。空气中,除了炒葵花籽的脆香,还能闻到雪花膏的味道。细心点的人,能准确地判断出雪花膏的牌子是百雀灵牌或友谊牌。雪花膏的香气,淹没了整个灯光球场,洋气十足。

可以设想一下,这个夜晚,在绿汁电影院,大陈和大金并排坐在一起。矿工们从裤兜里掏出来一把葵花籽或者几颗糖果递给他们。他们曾经给这些矿工做过手术。放到他们掌心里的葵花籽,还带着矿工潮热的体温。温热的气息像是可以通过掌心,穿透到他们的心脏。他们吃着吃着,吃得泪流满面。

2023年2月的某一天,在小绿汁电影院,坐在厚实的木凳子上,等待一场电影开场。那些空着的座位,等待有人坐进去。宽阔的舞台上徐徐拉开的布幕后,仿佛藏着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子。她踮起脚尖,正在跳一曲优美的舞姿。

一个时代的风云喧嚣已然逝去。那些潮湿的温暖,在火红的木棉花瓣上,依然热烈盛放。行走其间的人,是见证者,也是书写者。文字记录下来的,只是一个小小的局部。关于一座铜矿的故事,一些我们看到了,我们听见了。更多的,存在于历史的幽深之中,拂去灰尘,就发出光来,黄铜一样耀眼。

赵丽兰

责任编辑:王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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